攝影本質的思辨 - 羅蘭 · 巴特《明室》讀後感

在倫敦的一年養成看攝影展的習慣，沒有讀過或修習過任何攝影理論，我也對攝影這項技術及工具本身毫無理解。即便如此，在看尤其是當代攝影師的作品時，總會有哪一兩個瞬間在腦中浮現「啊，好有層次的一張照片」。

一直到翻閱了羅蘭 · 巴特的《明室：攝影札記》後我才明白，攝影乘載的是「符碼」，這個符碼紀錄了快門被按下時所包含的「知面 Studium」，並且透過每個人各自不同的生命經驗所產生的「刺點 Punctum」給觸到到。

從「知面」與「刺點」解析攝影的哲學意涵

這裡引用康康對《明室》的摘要以及令懷的筆記，加入我個人的詮釋：

• Studium 知面：拉丁文，原指「熱情、學習、努力、追求」
  • 共有的普通情感：觀者對照片產生的一般興趣或審美感受，較為理性、可被教育與分享，但不特別激烈（此處的激烈，意指觀看作品的反思與個人認知之間的碰撞）。類似作品簡介或導讀，多半具有普世性
• Punctum 刺點：拉丁文，原指「點、刺、穿刺」
  • 個體對作品產生的激烈共鳴：照片中某個細節，會強烈地、個人地觸動觀者，像是被刺中一樣，帶有情感的衝擊。類似某個過往事件如過去創傷、深刻記憶等，被觸發時不可言喻的情狀

「可我一直盯著看的，卻是小男孩的一口壞牙」巴特如是說。這反應了知面所具備的普遍性，以及個體因生命經驗差異而被不同刺點命中。

「知面」與「刺點」兩個詞彙在巴特賦予哲學性意涵之前並無任何意義，巴特本身也並非攝影師，甚至和攝影圈毫無關係，只不過他將絮絮叨叨的評論，雜揉自身對符號學的研究，匯集成冊後取名《明室》。

明室 vs. 暗房，象徵攝影本質的揭露

中文名稱《明室》（法文原名 La Chambre claire，英文譯為 Camera Lucida），名稱本身就蘊含著對攝影傳統「暗房」（Camera Obscura）的呼應與反思。Camera Lucida 在拉丁文中意為「明亮的房間」，而 Camera Obscura 則是「黑暗的房間」—— 後者是早期攝影與繪畫常用的光學裝置，也是現代暗房的語源。

而巴特自身作為符號學大佬、取名能力不在話下，《明室》一名自然具備多重象徵意涵：

• 光與暗的對比：暗房是傳統沖洗照片的地方，充滿神祕與不可見的過程；明室則象徵著觀看、顯現與揭露，強調攝影作為「顯現真實」的媒介。
• 觀看的主體性：聚焦觀看者（Spectator）如何在「明室」中直面照片、直面死亡與記憶，而非在暗房裡進行技術性的操作。
• 理論上的轉換：不再只討論攝影的技術或符號學，而是進入一個「明亮」的空間，讓情感、記憶、存在等主題被照亮、被討論。

這個名稱除了是對攝影歷史的致敬、工具性的反思，也象徵他希望將攝影的本質「照亮」給讀者看（我腦中浮現 enlighten 一詞，同時具有照亮與啟蒙的意義），從而超越單純的技術層面，進入哲學與存在的層次。

攝影展是很精要、同時很難理解的一種當代藝術形式，其中隱含了對工具（攝影機、鏡頭）的反動以及存在的思辨，而巴特在《明室》書中用多項案例評論並從個人經驗出發，很真實地論述了當代攝影的哲學性。

攝影的三元素：Operator, Spectator, Spectrum

我們都曾有過被某張照片「擊中」卻不全然明白原因的一刻，遇到這樣的時刻，我們往往會在心裡輕輕「哇」一聲，然後就放它走了。

很喜歡 Juno 在文中描述這種被刺點命中的感受。

影像之所以不單純是影像，而具備暴力、真實等不同層次的意義，是由構築照片的三項元素交織而成：

• Operator（操作者）：拍照的人，也就是攝影師，負責「做」這個動作。
• Spectator（觀看者）：觀看照片的人，包括我們這些讀者、觀眾，負責「看」。
• Spectrum（幽靈/被攝者）：照片中的主體、被攝物，巴特使用「Spectrum」既有「景象」的意思，也帶有「幽靈」或「亡靈」的暗示，強調照片總是帶有一種死亡的氣息 —— 因為它捕捉了已逝的瞬間。

三者共同構成了攝影的本質經驗。特別是 Spectrum，既是被攝者的形象，也是照片中「死亡回歸」的象徵，這裡的回歸指的是照片一再被觀看者透過「看」這個動作給「再現」，這個再現除了有物理意義的重新被檢視、轉印在觀者視網膜上，同時也有精神層面的「再次存在」。

「在場」的意義：照片觀看時的當下性

拉回前面提到的 知面 Studium 及 刺點 Punctum 兩概念，兩者產生意義的次序不同、甚至可說是相反。

我會說知面是由「操作者 → 被攝者 → 觀者」所生，操作者操弄（這裏是中性意涵，指純然的 framing & setup 設定場景，但由操作者主導、具有較高能動性）被攝者所生成影像，其中包含所欲呈現的論述、論述結合被攝者生成知面，而這個知面則在觀看時被理解。

反之，刺點則由觀看者反向於閱覽影像時，從腦袋、過往回憶中提取，並且在當下與知面對比、重現。

「在場」二字是我想下的結論，三個元素分別以不同的形式、不同意義存在於照片被觀看的當下，而元素之間彼此的交織性則構成了知面與刺點。

「想要看清楚一張照片，最好的辦法是抬起頭，或閉上眼」巴特這樣說。

透過《明室》，巴特將攝影提升到哲學與存在的層次，讓攝影不再只是技術或工具，而是觀者與自我對話的媒介。每當我們被一張照片「擊中」時，其實是在與自己的記憶、情感與存在對話。